五年前我是拋出的圖釘,落在哈法只是隨機性的結果,在多倫多轉機的時候,哈法只是出發時刻表上的一行字,在我落下之後,變成了一座城。我依戀每一個容留過我的地方,這種依戀驅使我搜尋我和這個城市潛藏的聯繫,想在隨機性裏顯出命運來。像燕子銜來週邊的泥,修築自己的巢,我在隨機性的骨架上填充血肉,使其變成一個身影。
好運氣是使我闡述對這座城市的愛變得容易,哈法的旗幟是我銜回來的寶石。我愛這面旗幟,超出了這座城市其他的一切。最初看到的只是平靜的藍,和與之相襯的柔和的橘色,使我心情愉快。隨後留意到的是向四個方向延伸的交叉路,標示可能性的箭頭,還有在正中心踟躕的不知將向何處飛去的鳥。我有時候在想我是不是也該像鳥一樣,從這裏出發去。但鳥似乎還沒有張開翅膀的打算,我也就姑且停留在這路口了。
要去何處的問題很難,我可以想像把我的生活再次壓縮成兩箱行李,連同自己扔上飛機,在新的目的地重新展開,這次也許少一些隨機性。舊有的血肉消亡了,重新露出灰白的骨架也無所謂,我會銜來新的泥,我會構造新的命定,我會依戀另一座城市。
好像我依然有無限的可能,我在網上搜索着許多城市名,設想着我與它們可能的命運。我分裂出許多個魂,在不同可能世界的街頭行走,把地圖上的一個點作為家,熟悉超市的貨架,記下美術館裏最喜歡的作品推薦給朋友,或者別的新奇的事。想象中的世界們是鮮活的,它們從卵裏孵化,啄穿卵殼,擁有越來越細緻的羽毛。世界們渴望着生長,渴望未來綿延地展開,渴望成為現實。很快,我的靈魂被分成了過多的塊,來自不同世界的牽扯和引力,把我的色彩,我的溫度,都吸過去了。我的血液被稀釋了,連呼吸也輕飄飄的,我逐漸變得透明。
生活需要繼續,我也不能止步不前,是做決定的時候了。這麼想着,軌道旁的小人在恍惚間拉動拉杆,在乘客都沒有察覺的時候,列車輕靈地越過岔路,揀選了一個目的地。到達目的地的倒計時逐漸縮小,將觸碰那個預定的零點,而去往其他終點的計時器卻在不斷增大,離零越來越遠了。所有未被選中的世界遺落在身後。
世界的生命力是人的期待,已經沒有成為現實資格的世界,意義會在其中漸漸流失。桌上的水果尚未來得及腐敗,但已經沒有人會品嚐它們,於是這些沒用的部分就流走了,它們忘記了自己的味道。再也不會被閱讀的書信,字跡在紙上漸漸化掉,也悄然流走了。
世界的消解無聲地進行着,像失去了蓋子的墨水瓶,無法阻止的揮發,在頭幾天似乎還乾得很慢,只是顏色稍稍被濃縮了,像憋着更大的勁,要畫出比以往所有時候都鮮明的顏色,卻最終泄了氣,失去了流動的能力。在乾涸的末尾,無論是柔軟或強硬的筆尖都不再沾得起來了。它的意義連帶着盼望,變成粉末,變成灰塵。
我常覺得我是無數世界的容器,無數的可能在我身上疊加。他們有的在期盼着成為現實,有的彷彿知道自己命運一般沉默不語,但他們又都是從我這延伸出去的,他們是此刻的孩子。但我沒有足夠的乳汁,沒辦法同時養育他們。初秋的冷風不合時宜地吹過,捲走了才積蓄了沒多久的熱量,為舞台換上了冰冷的背景,所有人融在背景裏。我希望有一天再也不需要分裂,再也不需要殺死更多,可能那只會在我和我的所有可能性都同樣可悲的時候,我們都被刺骨的寒冷浸潤,在乾涸的流不出眼淚的地方,一起被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