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我的一位筆友向我故作神祕地提到那些在波士頓流傳的詭怪傳言,我並不知道關於我的父親還有那些奇怪的傳聞。傳聞裡的勞倫斯·哈克萊,是一位因為研究而精神失常的數學教授,他原先在馬薩諸塞州立大學的波士頓分校任教,大約十三年前,在消失在公眾視野一段時間之後,被當地警察局確認為失蹤。儘管我現在已經不姓哈克萊,但是我知道那是我的父親的名字,當我七歲的時候,我母親就帶我離開了我的父親和在波士頓的家,來到普羅維登斯這邊的我舅舅家長住。我母親從來未對我解釋過此事,無論我再怎麼詢問也閉口不提,而且她也再沒用過哈克萊這個姓。由於這些事已經過去太久了,我漸漸地也對這些失去了興趣,我的成長經歷裡就像不曾存在這位父親一樣。
我現在是普羅維登斯樂團的一位提琴手,在十歲的時候,我舅舅嘗試讓我接觸了音樂演奏,按他們的話說,我還挺有天賦。之後小提琴確實成了我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陪伴之一,也成為了我維生的手段,因為除了我母親一直在家陪我和教我一些知識,我從來沒有正式進入過學府,能如此已經相當幸運了。最近我被邀請到波士頓的音樂學院交流和進修,我也想趁著這個機會調查一下關於我父親的那些傳言,儘管我幾乎已經完全沒有關於他的印象,不能夠斷言他是個理智而清醒的人,但我還是無法不對那些傳言有所介懷。
我整理了一分可能認識我父親的人的名單,他們大多是馬薩諸塞州的一些大學教授,是他曾經的同學和一起任教過的同事。我逐個去拜訪他們,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些關於我父親的信息。最終,我在波士頓學院遇見了父親曾經的摯友,卡爾·林格斯教授。
當林格斯教授得知我是勞倫斯·哈克萊的兒子時,他先和我抱怨了一通我的母親,她當時一言不發就走了,如果她對我父親的精神疾病有所關心,我的父親也不一定會落到這個下場。我只好苦笑著附和著。儘管他對我母親的批評很尖銳,但是林格斯教授實際上是個非常友善的人,我也得知他是我父親生前最親密的朋友,他們從小就一起在波士頓長大。在我父親失蹤後,林格斯教授保管了我父親的部分遺物,包括一些信件和筆記,另一部分則繼續放在我父親在波士頓的舊房子中。他也是警察委託去處理我父親遺產的代理人,他在幾家有名的報紙上都登過報來尋找我的母親,住在羅德島州的我的母親理應能看到,但是波士頓這邊沒有收到過她的任何回應,似乎對這筆錢並不感興趣。我想她更有可能是沒有看到吧。而現在見到我,那些困擾他已久的手續,終於可以有所進展了。
通過林格斯教授手上的信件和筆記,我對當時發生的事有了一個大概瞭解,但是這張拼圖依舊談不上完整。與其說是不完整,不如說裡面有太多不合常理的陳述,我們對已有資料的解讀也遭遇了不少挫折。當時警方的調查很快就結束了,按披露的信息並沒有特別值得關注的線索,也沒有推導出他殺的可能,於是大家也很快把這件事遺忘。但是我不打算就此止步,還是希望盡可能多地探訪可能瞭解此事的人,林格斯教授也表示會盡量給我提供幫助。
這個事件最早的線索來自於我父親給林格斯教授的一封信,日期是1979年3月7日,他提到了他發現的一些神祕的數學公式:
下午好,卡爾!
接下來我要講的是一件比較離奇的事情。距今正好兩週前,我在學校化學樓的一間小教室裡上完代數結構II,等留下來問問題的學生都走掉之後,我便在教室裡的座椅上打了個盹。後來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黑板上寫著一串方程推理,那並不是我寫的,而它的形式馬上吸引了我。我感覺它描述的是素數理論的東西,隱約覺得它們連接著黎曼猜想。我雖然不鑽研數論領域,但在閒暇間也讀過那幾本專著,然而我印象裡並沒有提及過這樣的形式。這些式子還有一些不清晰的部分,但是寫下它們的人似乎很有自信地,沒有拖沓地完成了所有陳述。
無論如何,這是些很有趣的式子,我無法不對這些式子的初衷,和寫下這些式子的人感到好奇。但是等到第二次上課時,我提問了此事,卻沒有任何一個學生承認在黑板上寫過這些。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我覺得它們激發了我的一些靈感,雖然還不確切,但我開始越來越覺得它們存在著深遠的含義。因此我重新溫習了數論,現在我很確信它們是關於素數理論的,但是已有的書本對理解它們完全起不到幫助。它們太特別了,還有一部分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標記法,要是能搞懂那些標記的含義,就能解開這些疑問了,不過我目前還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我把它們抄寫在信的後面了,你也可以看看,不過請先不要告訴別人。
林格斯教授告訴我,其實這些式子確實一眼看上去是和素數理論有關係,至少從部分的形式上看是如此的,我父親的感覺很敏銳。但他至今不能理解為什麼我父親會那麼執著於他們,正常來說這些東西缺乏能引起人注意的實證效力,更何況裡面還有那麼些含糊不清的表述。於是他在回信裡未置可否,但是他發現我父親似乎越來越沉迷於這些算式,因為遲一點的時候,他收到了我父親關於這些算式的種種稱讚,信裡也傳達了我父親的焦慮。
前幾次去信的時候我都感覺我離解開這些問題不遠了,可是緊接著的都是令人沮喪的失望。距離我第一次看到這些方程已經一個月了,我還是沒能在理解它們上有實際的進展。說實話這使我倍感壓抑。最近我基本把所有閒暇時間都用來思考它,稍微值得慶幸的是,它們給了我一些別的靈感,讓我對非歐幾里得幾何的有了一些奇妙聯想,像是提醒我從幾何上對數進行抽象是可行的。憑藉它帶給我的靈感,我現在覺得我也許可以把群環域等代數結構在腦中以幾何的形式想象出來,雖然還很模糊,但這種感覺相當美妙。
現在想起來,當時黑板上的那種銳利的書寫風格,也是我所喜愛的一部分。對了,我之前沒有描述過那種筆跡,它的線條比我們平常書寫的要粗,而在線條的兩側,存在著不規則的凸起的尖銳鋸齒,如果不細看會不容易察覺。不過由於這些內容明顯能看出是用我們常用的希臘字母體系寫的,所以我在抄寫的時候沒有把筆跡的特點也記錄下來。現在我只能在腦中想象它們了,我對它們有些微薄的印象,雖然藉著想象和回憶,這些印象已經逐漸清晰,但我沒辦法把它們畫出來,非常可惜。
我的妻子對我最近的研究狀態頗有微詞,她覺得我過於沉迷了,而且我有時候在睡夢中都在念叨那些數學名詞,這讓她感到有些不安。但是我沒法給她解釋這個,我的想象力確實日漸豐富了,我的夢裡確實出現了不少數學的內容,他們很多是關於我之前想象到的代數結構幾何,另外一部分是關於高維空間的。我在清醒的狀態下依舊不能想象超立方體,但是在夢中似乎可以,它十分自然地漂浮在空中,我能清楚地看到它的24個正方形面。為了少讓我妻子嘮叨,我現在習慣了在化學樓的那個教室裡待到晚上才回家。
我還是很想知道是誰在那個黑板上寫下了這些式子,我想如果我多在那呆著,也許還能再碰見他。
我們在訪問州立大學的時候,遇到了數學系的席瓦·葛蘭多教授,他曾經是我父親的門生,在學生時代和我父親相當要好,後來留校成為了教授。據他說,在那段時間,我父親喜歡在下課後,在那個黑板上寫上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推理。由於那些算式過於跳躍,沒有人能搞懂,但是我父親卻一直一本正經地寫著,讓人感到疑惑。而關於那些算式的提問,我父親沒有給出任何清晰的解釋,只是以理論未完成搪塞,等到完成了會解釋。他出現精神症狀的傳言就是那個時候開始興起的,但是他在教學方面沒有出現任何問題,除了熱衷這些算式,他對學生還是表現出敏銳、明智而平和的態度。
另外,他額外提到了一些對黑板上字跡的觀察。「在我的印象裡,教室的黑板上有時候會出現一種別樣的筆跡,那些筆跡和哈克萊先生平常的筆跡有比較顯著的不同,我現在已經記不起它們的具體樣子了。但是當時我的感覺是,板書裡其實蘊含著兩種字跡。那種字跡出現的時候,往往是對哈克萊先生的草稿進行一些批註和補充,就像兩個人在交流一樣。那個時候大家都懷疑哈克萊先生患上了一種精神疾病,所有的字跡都是他一人寫下的,因為當時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有別的人和哈克萊先生進行過交流。
「其實這種事也不是完全沒有先例,約翰·納什就是一個出名的例子。據說納什在腦中虛擬了一個可以和他交流的朋友,而他自己一個人扮演兩個人,為虛擬人物的存在提供證據,然後他原始的人格會通過這些證據讓自己相信另一個人是真實存在的。我們覺得你父親也是同樣的情況,由於當時學校里根本沒人會摻和他的事,所以那種筆跡十有八九上還是他自己寫的。如果我們當時多關心他一點就好了,但是當時他的神智還是相當清醒的,在教學方面。我們也實在沒辦法將他和精神病人聯繫起來,所以只把這些當做他的一些愛好看待。」
葛蘭多教授的補充也許相當合理,因為父親的信中也提到了他和那些式子的作者有了接觸,按已知情況的猜測是,他因為過於嚮往和此人認識而產生了臆想。
謝天謝地,我終於和那些式子的作者取得了聯繫,雖然我們還沒機會真正謀面。原來他有時候會到教室裡,看過我寫在黑板上的內容。有一天下午我寫了一些對形式化證明的思考,傍晚我離開教室去用餐,等我晚上再回來的時候,我發現他對我的推理進行了一些評論。他使用的還是那種特別的字體,所以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他的評論讓我驚喜萬分,我發現他完全能理解我,而且比我走得更遠。他寫的東西有一種激發我靈感的能力,彷彿只是在正確的方向上把我輕輕一推,我的想象力就會自然而然地向四面八方展開,如同分形圖像般綿延不絕地擴展。
我之後又在黑板上寫了一些其他的思考,有時候他會需要兩到三天才能給我回復,所以我會在每次上完課後把式子重新寫好,以方便他在晚上或者別的什麼時刻看到。
大概從這之後,我父親幾乎不再對人寫信了,和林格斯教授的通信也完全中斷了。他對外界的說法是要專注研究,他已經在一些重要問題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進展。他找另外的教授頂替了教職,開始在家無薪休假。據林格斯教授推測,我母親和我的離開大概也發生在這附近,當然具體日子他不清楚。我還注意到,父親的筆記逐漸變成了傾訴者的口吻,也許是因為在那個時候,他認為已經沒有任何人願意聽他說的話或者讀他寫的信,他只好把自己的想法都細碎地記在筆記裡。
然而事情並不如父親想的那麼順利,事實上,在父親的筆記中,明顯呈現出了一些異樣。他開始描寫一些在我們看來是幻覺或者幻想的東西,這可能跟他過於急切地想寫出證明有關,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些幻想也過於離奇了,而且有些和數學完全無關。我們很難理解這些幻想是從何而來,它們更像是奇幻小說裡的描述。
我不再用紙進行演算,算式的推導就在我的腦中自然發生著,像曲線一樣連續而圓滑地向前延展。我認識到我們這個次元的所有數學知識,都來自一個連續的公理系統,在這個系統中一切是成環的,沒有證明的起點,也沒有證明的終點。要理解這個公理系統,只需要沿著這個環一直推導下去,同時你的推導也會成為公理系統的一個新的部分。但是我發現了,對於我來說數學的樂趣不是要得到某個知識,而是永遠能從知識中推導出更多的知識,這時候數學成為了一種藝術創作。因為任何組合形式對於它都是有可能的,就像人類可以享受不同的音樂,人類也可以享受不同的推導。
我的這一切領悟都來自於我的朋友教會我的一種新的數學語言,它比我們目前使用的語言更為高級,它在形式上就使很多東西成為不證自明的,同時它允許你從更高的維度思考。但它是不可言說的,用英語和人類的符號體系沒辦法描述它,它只能在我的想象中存在。我有時候也在困擾,我到底該怎麼把腦中的這一切都記錄到紙上給你們看。但是我想這也不是必要的,等到你們接受了這套數學體系之後,你們也能自然而然地看到這些推理。
我的朋友還帶我去了一些地方,我們穿過了陰暗的佈滿高聳尖塔的城市,那裡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那裡不需要照明也能看清周圍,也許是所有物質都在自發地熒光。接著我們來到了擁有巨大純白柱子的花園,那裡完全是一片充滿生機的景象,和之前的城市完全不同。在這裡廣闊的草地上長著許多花,花與花之間都被精心地保持著距離。在那些青翠的枝條的頂端,是由一團團彩色光暈構成的花瓣,光暈時而顯出不同的幾何圖形,但是在以極快的速度變幻著,讓人捉摸不透。但是我看得出來那幻化著的花瓣擁有著明確的數學含義,它們代表著持續進行的推理,每朵花都是一個意識。我遇到了很多我喜歡的意識,我喜歡觀察它們。它們的一次次推理迭代,那些微小的變化,呈現出來的繽紛的顏色和變化的形狀,使我興趣盎然。有時我通過想象就能和一些花朵取得一些交流,所以我願意在這裡待久一些。我的朋友不會使用言語,但是他告訴我,這些花的根系與宇宙相連。
目前我們已經把這些資料都看了一遍了,對於林格斯教授大概是第二遍。也和他曾經預言過的一樣,這裡面的描述越來越像瘋人囈語。父親最後的筆記大多已經無法連成段落,只是在重複一些零散的詞語和句子,所以我也無法再摘錄下來了。只是在這些敘述裡,每次都會重複提到那個有著白色石柱的花園。
林格斯教授和我一起去了一趟警局,在警局我登記了自己的身份和暫時的住址,以方便之後可能要進行的一些手續。在警員的幫助下我們也查閱了一些資料,記載在檔案中最後和我父親接觸過的是一位名叫喬治·沃爾特的鐘點傭人。警局按照規定不能提供給我們沃爾特先生的聯繫方式,現在也不再是案件的調查期間。但是檔案管理員很熱心地告訴我,鐘點傭人的信息都可以在黃頁上查到,如果他現在還在工作,不妨試試。沒花多久,我們在警局的黃頁本子上,找到這位喬治沃爾特先生的住址,準備去拜訪他。
當天下午,沃爾特先生給站在他家門口的我們二人打開了門,他是一位身形健壯的黑人,看起來開朗且友善。林格斯教授向他說明了來意,他們在十幾年前警局調查的時候也都見過,雖然嚴格來說,我和沃爾特先生也見過。沃爾特先生將我們請入家中。我們請他免去了斟倒咖啡的禮節,直接向他詢問起當年發生的事。
「那件事已經過去很久了,我能記得的就是突然之間,哈克萊太太帶著您離開了家,我之後再也沒有見過你們。這件事哈克萊先生沒有向我解釋過,我也沒有過多詢問,還是按照約定的時刻到家裡整理衛生。額外地,哈克萊先生請我為他準備每天的餐食,因為他要忙於課題,沒有時間自己準備,但只要一切從簡即可。我也答應了,因此每天上午我都會去家裡一趟。後來哈克萊先生的身體出現了明顯的異樣,在我還見到他的時候,他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躺在床上,也沒有見他書寫過任何書稿。他閉著眼睛,我看不出他是不是睡著了,但是他告訴我他一直在思考。慢慢地,我能看到的是他的身體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消耗著,他在兩週之內就變得消瘦異常,完全像換了一個人。他走出房間的時候,我會看到他的眼眶已經深深凹陷,臉頰消瘦異常,甚至步態也變得嶙峋。雖然我從雜誌上看過思考是最消耗能量的人體活動,但是我總覺得難以置信,那很不正常。如果您也看過他那副樣子,您肯定也會這麼覺得的。」
「我害怕傳染病,當時聯邦內一直傳言有一種神祕的疾病,血液疾病,雖然我們現在已經知道那是艾滋病,但是當時我們對它的傳染方式和傷害都一無所知。您父親的情況讓我感到害怕,所以在一天我向您父親告別後,就再也沒去過你們家。之後過了不久,就傳出了哈克萊先生失蹤的消息。」
沃爾特先生對我道歉,沒能儘量照顧好我父親,我告訴他沒關係的,但是這些敘述對我而言依舊非常離奇,我不知道我能從這裡面獲知什麼。
交談大致結束後,我發現沃爾特先生一直注視著我,像是在思考什麼。我便也靜靜地等待著,不希望打斷他的思緒。
終於,像是回應我的期待一樣,他問我:
「道奇先生,您是學者嗎?」
「不,我沒有進入過大學,只是在普羅維登斯的一個樂團裡當小提琴手。您想到了什麼嗎?」
「您身上有,和您父親非常相似的一種氣息,像是容貌上的,又像是……我曾經覺得那是學者的氣息,那種超脫凡人的感覺,但是現在我不確定了。」
「噢,謝謝您,不過我確實不是,我小時候幾乎都沒怎麼上過學。」
沃爾特先生依舊盯著我,欲言又止地做出嘗試,似乎接下來要說的話需要很大勇氣。
終於,他開口說到,「嗯……說實話,我從來不覺得哈克萊先生失蹤的事是一樁意外,它背後一定有著一些祕密,從看到您的時候,我回想起了當時曾感覺到的一種模糊的黑暗,或者是陰影,一種我從來不知道如何去解釋的東西。這些年來,我幾乎已經忘記了那種不祥的感覺,但是您讓我想起了,那不僅僅是像血液病,而是與之相比更讓人懼怕的事物。請原諒我無法清楚地解釋,但是道奇先生,請多加小心。」
沃爾特先生的話讓我,大概也讓林格斯教授,有了一些陰冷沉鬱的感覺,給我們想積極面對這樁案件的心情蒙上了一些陰影。我們嘗試著構造問題繼續追問,可是沃爾特先生什麼信息也沒能提供了。
離開沃爾特先生的家後,我們陷入了一段尷尬的沉默,林格斯教授顯然也受到了我的消沉的影響,這讓我有點過意不去。日落後,我邀請他到港口邊的一個餐廳共進了晚餐,以此作為這次調查的終結。
「您看過我父親的筆記嗎?因為我不懂數學,您能看出那些算式裡存在我父親所說的那些內容嗎?」我問林格斯教授。
「我看過一點,但我不認為那裡面存在邏輯性。非要說的話,它們給我的感覺就像把有史以來的數學教材的每一章節抽出一點片段,然後憑藉感覺胡亂組合在一起。它令我想到的是小時候聽的神話故事裡那種用不同動物組件拼貼起來的混合生物,那是叫什麼來著?巴西利斯克還是奇美拉?所以我不認為那些內容是有效的,它們過於零碎,我無法理解,也不相信它們真的存在聯繫。你父親之後的筆記裡也提到他不願意再寫文字記錄了,他更願意描述他腦中的想象,這也說明了那些想象可能就無法有條理地通過文字敘述出來,只是他的一種莫名其妙的信仰罷了。」
「那關於失蹤搜尋,警方那邊還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信息嗎?」
「我得到失蹤的消息的時候,警方已經清點完現場了。我看過警方的現場報告,警方的推斷是,勞倫斯是自己離開家的,現場沒有任何可疑的腳印和生物痕跡,所以他們排除了入室綁架。儘管結合沃爾特先生的證詞看,你父親的離家還存在不少的疑點,他那時的身體狀況,和要去哪裡全都不得而知,但是警方的調查沒有多少可質疑的部分。」
我想,以我父親的身體狀況,無論去了哪裡都會引起關注的吧。那剩下的可能只能是,他早已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死去了。
「那麼他的那位朋友果真不存在?任何痕跡都找不到的話。這真的很可疑。」
「嗯……確實不存在,這是目前所有調查都指向的結論。」林格斯教授感覺到了我追問中的急切,我感到有些羞愧。
「那看來我們能獲得的資料也就到此為止了。」
「我覺得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能從你母親那裡獲知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根據你之前說的,她似乎完全不想提。我對你父親的事真的很抱歉,一開始我還責怪過你媽媽,但是其實我也沒有當好一個朋友。我當時應該是他最接近的朋友了,但是他大概覺得我根本不相信他,恐怕對他也造成了相當大的打擊。」
「沒事的,都已經過去了。謝謝您對我父親的關心和過去時光的陪伴,如果沒有您,我現在也只能對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心懷怨恨,但是現在我至少知道真相了。」我安慰道,彷彿也是在安慰自己。但是其實我心裡並沒有想就此放棄,雖然我確實沒有任何頭緒,也確實需要休息一下,之後也不需要再麻煩林格斯先生了。
這天晚上,我們彼此都喝了點酒。林格斯先生把存在他那的所有筆記和信件都給了我,也完成了我接收父親遺產所需要的程序,壓在他身上的任務終於完成了。
「你害怕嗎?」林格斯先生問我。
「什麼?」
「回到你以前的家,你父母的房子。」
「不會,怎麼,難道是有凶宅什麼的傳言嗎?」我打趣地問道。
林格斯先生也笑了,回答道:「沒有那麼可怕的事情,只是那看起來是不好的回憶。不過如果你不喜歡,隨時可以把它賣掉,只要問問你母親就可以了。」
「嗯,我會通知她的。」
次日,我帶著鑰匙回到了以前的家。它從外觀上看還是相當精緻的,當時我的父母應該花了不少心思。它採用了一些歐洲風格的設計,和美洲流行的簡約不同,在當時應該價格不菲,估計是想在這片平淡的住宅區裡顯得更別具一格吧。我本來想著要把房子清掃一遍,但似乎在當時案件結束的時候房子已經被清理過了,由於過去十三年這裡並沒有啟用,所以也沒有變得凌亂。我把行李從暫住的地方搬了過來,住回了我以前的房間。漸漸地我對記憶中童年時的家也熟悉了起來。我在桌前給母親現在的住址寫了封信,告訴了她這裡房產的事,這裡一切都好,如果她想的話可以在下週過來看看。
我的房間裡放著一些孩童時玩耍的物件,還有一些,看起來是母親和我一起讀過的故事書。它們讓我得以沉浸在一種寧靜的氛圍,冒出音樂創作的靈感。我從差不多十歲才開始接觸小提琴,比起其他的同行已經很晚了,但是它可以很好地表達我的一些特別的思緒。當我觸碰到這些物件的時候,我似乎就能聞到它們的氣息,它們蘊含著的模糊的含義,在腦中牽引出不知是編造的,還是只是把過往在不同地方聽到的旋律碎片組合起來的樂曲聲。我也就拿出提琴,肆意地演奏起來。雖然我這麼希望,但我平時倒絕對稱不上是一個作曲家,甚至連想象一些動機都困難,也只有藉由這些帶有氣息的物件,或許說是發酵已久的回憶可以如此,它們彷彿是將我的靈魂與超越現實的精神世界所連接的媒介。
晚上躺在我舊日的床上時,我突然有一種噁心的感覺。我開始朦朦朧朧地想起了以前的事,雖然是一些不成型的片段,但是他們一直在我腦海裡重複,讓我非常煩惱。但等習慣了這種噁心感之後,我發現我已經能回憶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了。那天,母親的一聲尖叫把我從睡眠中驚醒,那是一種如同驚悚電影中的恐怖尖叫,甚至更甚於此。緊接著她衝進房間,一把抓起我,然後抱著我衝下樓。當時我七歲,體重並不算重,但是我也訝異於她並不健壯的身軀能爆發出的驚人力量。她甚至連鞋也沒換,穿著拖鞋就衝出門,抱著我頭也不回地向遠方奔跑,我聽到的滿是拖鞋摩擦地面的聲音,和她接近崩潰的喘息聲。
我不理解她為何會如此驚恐,但是那一定有某種原因,我開始回想起以前在問她這些事情的時候,她表現出過的那種近乎懇求的神情,噁心的感覺更加強烈了。我只好拿起提琴,通過演奏來稍微讓自己平靜下來。雖然音樂果然還是可以讓我放鬆思緒,但不知為何,我所能想到的旋律卻彷彿被沾汙一般,開始有了一些陰暗而不和諧的要素。
接下來幾天,沒事幹的時候我會進入父親的房間,翻看他的一些過往的手稿。雖然我看不懂,但是我覺得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依舊是認真而用心地思考著的,這符合我們一貫的勤勞美德,倒也不壞。雖然這樣的念頭更讓我對他的結局更覺得惋惜。
我無意間發現了在父親專門用於演算的筆記中存有一頁特殊的手稿,這份手稿明顯和他其餘的筆跡不一樣。它上面大多是一些奇怪的符號,當然這些符號給人的感覺就像在描述「數學」。同時也有一些小段的文字說明,但是並不是英語,是我沒見過的文字。此外,描寫符號的線條上充滿了精密的尖利銳角,似乎每個拐點都編碼著一些信息。我在想一個人如果要手寫這麼精密的圖像,至少也需要一兩天的時間。這讓我聯想到了父親所提到的那種另類的字體,恐怕也是葛蘭多教授所提及到的那種字跡。
這些字跡對我是極為新奇的,和我對物件的敏感一樣,它也給了我音樂上的靈感,我就像接收到電波信號的收音機一般,開始有了各種奇妙的想象。那是一些向四面八方展開的靈感,通往新的領域。有那麼一刻,我覺得我似乎和父親更靠近了,即使是父親描寫的那些夢話似乎也不再是完全不可想象了。我的直覺開始意識到,這張手稿極其重要,它可能是解開父親謎團的關鍵,這使我稍稍振奮起來。
每當我凝視著那特殊的手稿,內心就會湧出一陣寒意,彷彿在一個極其陰暗的領域,有某種東西在注視著我,而它散發出的駭人氣息,就像要吞噬我的理智。要如何解開字跡中的祕密呢?我不知道,但是這些字跡確實有能激發我的想象力的作用,只是我越來越控制不了那些想象力,總是會引致一些混亂而詭異的事物。但一種希望總是驅使著我繼續去想象,儘管我的想象都是基於樂曲的,但是一種強烈的直覺讓我相信音樂和數學之間有著確切的聯繫,總是感覺,彷彿在下一個時刻就能完全理解他,也能完全找到他。
但是那些旋律,實在是可怕的,快要超出我的承受了。我從來沒有想象過這麼狂野而不安的旋律,像沾滿粘液的腫脹的蹼,爭相把光吞噬的黑洞,千百條蠕蟲密集地蠕動,分不清朝著的方向,只是翻騰著佔據我的大腦。我完全控制不了嘔吐的慾望,所有忍受的堅持都是徒勞,但我已經徹底沒法逃離了。
狂亂中,我聽到了一串急促的門鈴聲,有人在屋外大叫我的名字:
「查理!查理!你在裡面嗎?查理!」
我才發覺我的視力已經喪失了意義,我的感官幾乎完全被覆蓋了,聽覺也快消失了吧,除了瘋狂延展的想象,我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在我醒來的世界,天空,像是在黑色背景上,用顏料一層層塗上去的靛藍,這種藍色是那麼純淨,是因為眼前沒有光源,也沒有明暗和光影。這裡確實沒有黑夜和白天之分,因為所有可見之物都是以他們的性質直接被感知到的,這裡不存在光和反射,那些白色石柱也只是單純的白。這裡沒有風,在如此莊嚴的地方,不被允許擁有一絲擾動。我看著面前的石碑和延伸著的看不到盡頭的草地,我知道這裡就是花園的門戶。不需要去閱讀石碑上的任何符號,即使那裡有,又即使我根本不認識那些符號,我也知道了這裡是諸神的花園,我也知道了在花園裡我會遇見誰。
我聽見一個腳步聲,像鐘樓的鐘聲一般,精確而絲毫沒有偏差地重複著,敲擊在我的大腦深處。他正從花園的深處走來,我尚未看到任何身影,但是我已經清楚地知道,他要求我的致敬。於是我朝著他來的方向,以樂手的禮儀,致以最崇敬的深深的鞠躬,並準備好了為他演奏我意識的音樂。
1992年7月3日,波士頓阿什蒙特區的醫院裡,一位消瘦的中年婦人被手推輪椅送入。她兩眼圓睜,似乎在驚恐中已經喪失意識,雙手一直在顫抖。發現她尖叫著跌倒在一座房子門外的鄰居,將她送到醫院。警察在她的衣服口袋裡發現了她的證件,確認了她名叫瑪格麗特·道奇,正是在警局檔案中和勞倫斯·哈克萊同時列為失蹤的他的妻子。在詢問中,她只是一直重複念著「祂回來了……祂回來了……」,再也不能構成任何有意義的句子。警察調查了她被發現的房子,那座曾經屬於他們的房產,在搜尋無果的十五天以後,來自普羅維登斯的年輕小提琴手查爾斯·道奇由警方宣告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