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園中,露西看見凝視着一株四葉草發呆的塞巴斯蒂安。
露西:真好看的四葉草。
塞巴斯蒂安:像十字架。
露西:我接受這個比喻。你在沉思什麼?
塞巴斯蒂安:我沒有在沉思什麼,只是在想一些並沒有什麼價值的東西。
露西:你不想要和他人交換意見嗎?
塞巴斯蒂安:不,我絲毫不想。
露西:難道你擔心其他人會嘲笑你的想法?
塞巴斯蒂安:這麼說也沒什麼不對,但我並沒有害怕嘲笑,只是我的結論已經否定了交流的必要。
露西:好吧,但是如果你願意,我很好奇你想的東西。
塞巴斯蒂安:如果你要求的話,我會試試描述它們,不過正如我所說,是一些沒什麼價值的東西。
露西:沒關係,我願意聽。
塞巴斯蒂安:那,讓我想想。你覺得人最可貴的品質是什麼?
露西:我不知道,人不是應該是各種性質的集合體嗎?這就像在說為了某一個性質可以捨棄其他性質。
塞巴斯蒂安:確實如此。但如果繼續我的問法,我認為人最可貴的品質是誠實。
露西:誠實是很不錯,但為何這麼說呢?
塞巴斯蒂安:因為這是人所永遠無法實現的追求,它既代表着一種美德,一種好的嚮往,也是一種無法脫離的詛咒。
露西:如果你指的是人不可以做到絕對誠實,那確實如此,沒有人從未說過謊,因此我們都是不完美的,但是我還沒理解你所說的另一部分。
塞巴斯蒂安:無法不依賴他人而活着的人,是無法做到誠實的。
露西:因為他人喜歡聽謊話?
塞巴斯蒂安:不僅僅是如此。沒有人願意聽謊話,因為分辨謊言對於人們來說都是一種多餘的成本。人希望面對一個人的時候,對方是毫無虛假的,這樣就不用擔心被騙。但是人依舊有偏好,人會希望對方真實的樣子就滿足自己的期望,這樣便會感覺愉快。
露西:確實如此。
塞巴斯蒂安:依賴他人的人,則必然會受他人的觀點而左右,去想對方喜歡什麼樣的自己。會因為對別人的依賴,表達不是真實屬於自己的那一面。
露西:表達了不真實的一面,就如同說謊一般,也就是不誠實。
塞巴斯蒂安:沒錯,誠實對我來說,往往可以和真實換用。
露西:但是,表達並不那麼真實的一面,未必是有害的,它並沒有傷害對方,也沒有傷害自己,因為原先想要維持的關係已經維持了,對他人的依賴也可以滿足吧。
塞巴斯蒂安:也許這對大部分人是說得通的,但未必總是如此。因為這樣的考慮假設了滿足依賴是有價值的事,但是人會依賴他人,往往是被迫的,那只是他並不想要的一種本能而已。
露西:或許本能確實是被迫的,但我並沒有覺得依賴他人有這麼惡劣,又或者,我們去質疑本能本身並沒有意義。
塞巴斯蒂安:否決本能確實沒有意義,因此我把它當作一種詛咒看待。抗拒本能給人帶來無窮的痛苦,而這種痛苦是註定的。
露西:我理解你說的詛咒是什麼意思了。
塞巴斯蒂安:因為人還有另一種本能,人其實是嚮往真實的,我們希望真實的自我被他人接受,或者讚賞。人渴望發展自己真實的自我,而自我得到他人的肯定,總是會令人高興的。
露西:我猜你要說,現實往往相反。
塞巴斯蒂安:現實往往相反。人能從他人那獲得的,往往更多的是否定,或者漠不關心,但至少和他所期待的肯定是不吻合的。但是假如他依然不可避免地想要依賴他人,他該怎麼做?
露西:他會常常考慮他人的期待,而把真實的自己隱藏起來,或者直接根據他人的期待,去扭轉自己原先的自我。
塞巴斯蒂安:沒錯。
露西:因此自我的發展,往往和他人的期待是衝突的。而誠實的問題,只是在這種衝突之間如何選擇的問題。
塞巴斯蒂安:正是如此。因為一個人的自我可以是各色各樣的,並沒有好壞之分,但是只要和他人有不同,就無可避免地要涉及到誠實的問題,而分歧越大的,則會越痛苦。
露西:這看上去確實是一組矛盾。
塞巴斯蒂安:一個人和他人的聯繫,或者說社會的存在,就是對一個人自我的撕裂的過程。人都要不同程度地扭曲原本的樣子,或者放棄真實。
露西:那會有欣賞誠實,而願意慷慨相助的人嗎?如此誠實與他人的願望便是一致的。或者說,某個人可以完全接受並熱愛另一個人真實的自我。
塞巴斯蒂安:你認為會有嗎?
露西:我不確定,但也許在聽了你說的之後,我可以理解追求誠實的想法。
塞巴斯蒂安:若是如此,你必須欣賞每個人不同的自我,無論它們是否是你眼中令人厭惡的。你需要支持每一個人的真實的樣子,而不因為自己的偏好向往別人虛假的一面。
露西:我覺得這樣很好,也許大家就應該這麼做。
塞巴斯蒂安:也許你還沒意識到。還記得我先前說過的,只有不依賴他人的人,才能做到誠實嗎?這裏所說的誠實,不僅僅是自己的誠實,同時還是讓他人得以誠實。如果你可以不對他人有任何好惡,那麼這說明你並不依賴他人,但是你真的能做到嗎?真的能對抗本能的,希望他人滿足自己願望的期待嗎?
露西:我明白那句話的含義了。這樣的話,也許我確實做不到,我不可能完全不期待他人,也不可能認同他人的所有想法。如果對一個人我給予了很多期待,但是真實的自我確是與我分歧的,也許我確實會覺得他能為了我壓抑那些想法更好。
塞巴斯蒂安:沒錯,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困境。我並不會責怪你,如果你希望讓對方改變自己來適應你,實際上每個人都會本能地這麼想。
露西:但你其實更希望人們都能做到誠實,不是嗎?你希望人們能剋制對他人的依賴和偏好,而儘量去成全每個人的真實。
塞巴斯蒂安:剋制對他人的依賴,也很難說算是一種誠實,因為依賴他人的本能是真實存在的。如果為了這樣的理念,去假裝自己沒有依賴他人的本能,不是違反了真實本身嗎?
露西:不過這裏不一定存在假裝,這樣的一個人也可以誠實地表達他的痛苦,他可以誠實地說他其實很依賴別人,但是儘管會痛苦,他並不希望別人為他而改變。
塞巴斯蒂安:這麼做就像在暴露自己的弱點一樣。
露西:這樣的真實的表達確實有可能引來惡意的傷害,但這並不可恥。
塞巴斯蒂安:說真話沒有什麼可恥的,只是潛在的傷害總要人去承擔,所以人們會隱藏自己對別人的依賴,以免被用作傷害自己的把柄,這也是誠實的問題的一部分。
露西:如果有人正在壓抑真實的自我,我還是覺得把真實狀況說出來更好,但是我也不確定我能給予他與他鼓起勇氣表達等值的迴應或認同什麼的。
塞巴斯蒂安:我覺得,只要你的表達也是誠實的就好,別人同樣沒有權利要求你做出和內心不符的迴應。人和人的意見衝突是一定存在的,每個人都應該接受,而逃避這種衝突而追求虛假,只是雪上加霜而已。
露西:如果一個人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想法,而人們都能對這種真實表示尊重,即使觀點存在衝突,人們對真實的支持應該已經能給他帶去不少寬慰。
塞巴斯蒂安:因此我認為誠實是超越的,它的價值遠在不同觀點之上,而且是可以普適所有人的品質。
露西:但是現實中的大多數人都並不看重誠實。
塞巴斯蒂安:他們不看重。
露西:他們只是沒有意識到這樣會給自己和他人都帶來傷害。或者可以存在一個理想的世界,人人都能重視真實這種品質,能欣賞不同的人的真實自我,併為它們的發展感到高興,而這種高興的感受會蓋過其他痛苦。
塞巴斯蒂安:那再理想不過。
露西:我也會期待這樣的世界。
塞巴斯蒂安:我並不期待。
露西:這個回答讓我感到意外。
塞巴斯蒂安:實際上我並不在乎世界怎麼樣。作為人生存着本身已經是一種詛咒,儘管人通過鞭笞自己可以克服一些問題,但是痛苦會永遠存在。因此我並不期待生存在任何一個世界上,我只期待可以停止生存。
露西:也有人說,痛苦和快樂對立存在,互相作為基準,如果沒有痛苦,快樂也會失去意義。
塞巴斯蒂安:我拒絕這種對詛咒的美化,很顯然痛苦的分量遠比快樂大。我們應該先探討痛苦和快樂分別是什麼。
露西:痛苦是未能滿足的本能,而快樂是本能的滿足?
塞巴斯蒂安:在我看來,痛苦不僅僅是未能滿足的慾望,而是不同本能的衝突,而且這些衝突往往象徵着理性的失敗,理性只能認識到這些衝突,但是無法提出任何方案來改善它們。誠實的問題就是這樣的一種困境,但是這還遠不是最為嚴重的。
露西:還有着什麼樣的困境?
塞巴斯蒂安:例如人會懷舊。我的意思不是所有人都會懷舊,但是至少對於有這種性質的人來說,這是一種很嚴重的問題。
露西:懷舊,或者更具體說,回憶過去的過程是痛苦的嗎?
塞巴斯蒂安:這個過程大概不痛苦,他對過去的一些片段有一種熱愛,而和這些片段共處一段時間應該會讓他覺得放鬆。但是問題在於,他的愛給了虛幻,而愛虛幻是不被認可的。
露西:過去和虛幻是等價的嗎?
塞巴斯蒂安:過去首先不是現實的,因為現實的事物總是在未來。一個現實的人應該在意他能影響的,能做出選擇的未來。而過去完全是他所不能影響的,在這一點上,一段回憶和一個虛構出來的情景並沒有什麼不同。
露西:但對於一個人來說,回憶應該是實際發生過的事,因此和虛構出來的情景應該是有所差異的。而且如果回憶能給人帶來影響,例如激勵他去面對未來,過去也不完全是非現實的。
塞巴斯蒂安:回憶和虛幻共通的一點是,它們都是發生在當下的想象。我們在當下分出了一部分時間,去想象一個回憶中的情景,這樣的回憶和想象一個完全虛構的情景,會消耗相同的時間和現實資源,如果我們這麼做了,這些資源就不可以再被用到現實中。
露西:我可以認同它們同樣是想象,但是想象也可以是服務現實的一種工具,就算是看一個虛構的電影,它也可以給人帶來現實上的好處,例如愉快的心情。
塞巴斯蒂安:我不否認這一點,如果說想象世界有能服務於現實的部分,當然是沒問題的,但是對於那些無法服務於現實的想象呢?
露西:因此你所指的過去和回憶,限定在了對現實毫無意義的那部分上。而懷舊的人,就是會沉浸在這些非現實的回憶上的人。
塞巴斯蒂安:對的。
露西:所以人應該限制自己做類似的回憶嗎?
塞巴斯蒂安:如果一個人的目標就是在現實世界中獲得實際的快樂,例如滿足自己的物質慾望,那麼他當然應該避免回憶的打擾。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現實型的人。所以很多時候他們會告訴自己不要多想,因為沒有現實作用的想會讓他們在現實中成為劣勢。
露西:確實如此,那另外的一部分人是什麼情況呢?
塞巴斯蒂安:那我們應該先討論這個問題,是什麼驅使人去回憶,或者沉浸在想象中呢?
露西:要麼是有一種力量強迫他這麼做,這時候他是痛苦的,要麼是他感受到了快樂並主動選擇這麼做。
塞巴斯蒂安:前者涉及病理上的強迫,例如創傷後綜合症的閃回,這系列暫且不顧。而如果一個人主動選擇想象,我認為可以簡單地歸因為共情能力。越是共情能力強的人,越會沉浸在回憶或想象中。
露西:你是這樣的人嗎?共情能力在想象中發揮作用究竟是什麼感覺?
塞巴斯蒂安:簡單的說,他可以感受到被想象對象的痛苦,也可以感受到被想象對象的快樂。而這種在想象中共情獲得的痛苦和快樂,和現實中能感受到的痛苦和快樂是非常接近的。甚至一個現實事件能帶來的不同情緒,有些人已經可以通過想象完全體驗一遍了。
露西:所以共情能力強的人,可能會沉浸在想象中的快樂裏。
塞巴斯蒂安:是的。而我要提出一個論點是,共情能力是模糊虛幻和現實分界的能力。共情能力越強,虛幻和現實的差別越小,他可以在虛幻中獲得和現實相同的滿足。我們之前提到過,現實型的人可以毫不困難地區分虛幻和現實,以把自己的經歷都投放在現實中。而在共情能力很強的人眼中,虛幻和現實的差別是很小的,所以沒有辦法很輕易地拋棄虛幻而選擇現實。
露西:原來如此,也許我能理解完全活在虛幻裏的人了。
塞巴斯蒂安:但是很少有人能做到這個,因為人始終還是要被現實事務糾纏的,人們還是有現實的慾望。現實的朋友和想象中的朋友始終存在差異,抗拒現實的做法也總會帶來自我懷疑。
露西:我反而覺得,完全生存在現實和完全生存在虛幻,都是可以快樂的,但是處在中間的人則會極為痛苦。
塞巴斯蒂安:沒錯,這也就是本能造成的困境,儘管我不認為存在能完全用虛幻取代現實的人。
露西:這就是你想要停止存在的原因嗎?
塞巴斯蒂安:我想很接近了。不過我還有一種更為私人的感受,這個感受恐怕不被很多人共有,即使他也是共情能力很強的人。
露西:可以說說嗎?
塞巴斯蒂安:我曾經提到過,人回憶過去是出於對一段記憶的愛,這種愛是一種雜糅了美好期望和關心的感情。如果你在回憶一件事,你會不自覺地關心記憶裏的主角以及其他人,這種關心就是一種愛。但是,這種愛有時候會落空。
露西:為什麼?
塞巴斯蒂安:當一段記憶被遺忘的時候,你能感覺到,這段記憶不願意被拋棄。實際上,每個回憶中的個體,想象世界的個體,也包括現實世界的個體,都有其存在的意義和渴望,你總是能聽到他們的聲音,他們呼喚着你的愛。但是因為你要活着,你在構建新的自我的時候,總是要把舊的自我如蟬蛻般拋棄,那些舊的自我便不值得愛了麼?並非如此。
露西:因此,你的同情驅使你延展出了對所有個體的愛,但是這種愛總是不能滿足的,因為已經完全超出了你的能力。
塞巴斯蒂安:沒錯,這總是徒勞無功的。值得去愛的東西是無限的,但是你的愛卻是有限的。這使共情能力強的人往往像遭到綁架。
露西:我覺得總能找到一個基準點,讓這些衝突存在一個尚能維持的平衡。
塞巴斯蒂安:在一切的絕望中,如果還能存在一個光點,那麼這個光點只能是神。
露西:俗世宗教裏的神嗎?
塞巴斯蒂安:不完全是。神往往被認為是現實中的存在,人們描繪他的神蹟,渴望他的賜福,把一切希望移交給他。但神能在這裏發揮作用,只能是僅僅因為他可以以其無限的性質包涵所有個體,所有個體的快樂和悲慼,美麗與仇恨,都可以被這種無限全盤接納。
露西:如果要讓所有個體得到救贖,那麼只能存在這個神,否則便沒有救贖可言。
塞巴斯蒂安:沒錯。沒有神便僅餘黑暗。
露西:但是這個神不存在現實世界中,哪怕根本就不存在,也沒問題嗎?
塞巴斯蒂安:我們已經得出過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可以不做區分的結論,那麼神究竟是不是現實存在實際是無關緊要的。他的性質可以被想象,那麼他便總能在虛擬世界中被構造以存在。那麼他給所有虛擬世界的個體所帶去的慰藉,同樣可以被想象成真的。
露西:這聽起來像是把神作為了一個手段。
塞巴斯蒂安:只要尊重他,就不僅僅是一個手段。他也只是個體中的一個,愛其他個體也被其他個體愛,理解其他個體也被其他個體嚮往。但歸根結底,我只是渴望被理解罷了。
露西:或許我也能有被神的光芒照耀的那一天。
塞巴斯蒂安:會的,我相信每個個體都可以被救贖,連同他的一切。
露西從塞巴斯蒂安手裏接過那株四葉草,別在胸前。